歲月的痕跡刻劃在他的臉上，經常往來南洋的舟車勞頓他不以為苦，從小就立下的
宏願支撐著，唯一懸掛的是在家裡的老妻，每次返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飛奔回
家，擁抱她、吻她和傾訴思慕之苦。
她不捨的撫摸著他被南洋烈日烤的焦黑的臉龐，愛憐的說，可以了，阿明，該放手
休息了，孩子都長大了，未來的世界就讓他們去接手吧，你現在的成就和財富已經
超過我當初交給你的家當千萬倍了。
他點點頭，深情款款的吻著老妻臉上的皺紋說道，我也有這個打算哪，南洋的事務
已經搞定了，最後一次再去看看有什麼需要改進和補充的，然後我就不再出門，永
遠陪在妳身邊，陪妳抱孫子看夕陽，嗯～妳說好嗎？
她高興的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前，喃喃的說道：要快點回來喔！要記得我在家裡等
你回來喔！
最後一次出航，阿明帶著愉悅的心情盤算著要用最快的速度辦妥南洋的事務，然後
搭下一班船回來，這樣時間應該不會超過一個月，往後的日子裡要用全部的時間陪
伴著老妻渡完這一生，這些聚少離多的日子裡，雖然為他掙來大筆的財富，卻剝奪
了他跟妻子恩愛相持的甜蜜歲月。他不甘心，他一定要用下半輩子好好補償她。他
站在甲板上，看著海平面的落日，從金黃色轉換成殷紅色，連海水也都跟著染紅
了，他多麼希望老妻也在身邊，跟著他一起享受這醉人的美景。
海上的黑夜似乎來得特別快，他躺在船艙裡，想著臨別時老婆在他的臉頰上那深情
的一吻，想著他年輕時無法壓抑生理上的衝動，竟然餓虎撲羊似的霸佔老婆冰晶玉
潔的身體，那一刻真的好甜蜜也好汗顏，他微笑著進入甜美的夢鄉，搖晃的船身讓
他有如小時候睡在搖籃裡的感覺。
那一夜，狂風大作，海浪滔天，船隻被高高的拋向天際，然後又重重的摔落海面，
他在酣睡中驚醒，從底艙跌跌撞撞的想要上來，卻被湧入的海水沖倒，跟著滿地滾
動的木桶滾過來又滾過去。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船隻分裂成兩半，他被拋到半空中摔落海裡，載浮載沉的
漂流著，突然看到遠遠的漂來一根浮木，他奮力的滑動雙手雙腳，總算抱住了浮
木。
不知在海裡漂流了多久，苦澀的海水灌滿肚子，全身的皮膚被烈日晒得焦爛，失
去了神志的他終於被沖到一個海灘上，再度醒來的時候才發覺到了一個異域國度
裡，雖然命是保住了，卻被當地的官兵當作海賊一樣關在地牢裡。
語言不通，身無寸縷，他像囚犯一樣，每天被押去當奴隸作苦工，日復一日，年
復一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有在夜深人靜時，遙想著遠在故鄉的老妻。
船難的消息傳到台灣，兒子和媳婦們請了道士到海邊招魂，還在農莊的山腳下蓋
了一個衣冠塚。
只有他的老妻堅持他沒有死，他一定會回來，他答應我一定會回來陪我的，她喃
喃自語的說。
她好幾次拄著柺杖，在孫子的攙扶下跪在土地公面前祈求保佑他平安回來。
也淚流滿面的跪在員外和阿福伯的墳前，大聲呼喊要他們還她的阿明來。
五年過去了，南洋方面的人回報，沒有他的消息。她不相信，堅持著他一定又去
別的地方開展新的業務了。
又五年過去了，還是音訊渺茫，她仍舊堅持他還活著，身體卻日漸消瘦，常常半
夜醒來，大聲叫著：快！阿明回來了！快！你們快去碼頭接他！
她終於病倒了，好幾次已經進入彌留階段，卻又突然醒來，哭喊著：阿明啊！你
怎麼還不回來，我在等你，你知道嗎？
又過了三年，她的病體時好時壞，但是已經無法辨識家裡的人，常常喃喃自語不
知所云。
渾渾噩噩的牢獄生活中，阿明並沒有放棄希望，他藉著被押解上工的機會，隨時
在觀察四周的地形，在他的工區前方是懸崖，旁邊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到海邊，
那裡有一個小碼頭，只要能夠到碼頭，就有機會脫身，他在等候時機的到來。
或許是老囚犯了，也或許是外國人的關係，又或許是他不像其他作奸犯科的犯人
那麼凶悍，獄卒們對他的看管相當鬆懈，有時候還會免去腳鐐手銬。
這一天，一大早，他感到額頭熱熱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預兆；他低著頭，機械
式的跟著前面的犯人前進，卻不料前面的犯人突然一個踉蹌摔了一跤，他踢到他
的腳，也跟著跌倒，卻不期然旁邊正好是懸崖，摔倒的身體跟著一滑，往懸崖直
直的摔落下去，他腦筋一片空白，只記得滑落的身體撞到一棵樹，然後彈飛到另
一棵巨大的樹上，整個人就躺臥在枝枒上；而那棵被撞到的樹「嘩啦」一聲巨
響，掉到海裡，激起一片浪花。
他聽到懸崖上大聲呼叫的吵雜聲，還有犯人被毆打的慘叫聲，過了半晌，聲音逐
漸遠去，他從樹上慢慢的攀爬下來，脫掉象徵囚犯的上衣，走進市集邊的小巷
弄，順手拉下一件晾曬的衣服穿上，然後走到碼頭，卻見海上停泊著一艘很眼熟
的原木貨船，接著聽到大聲談話的熟悉鄉音，順著聲音走去看到了南洋伐木場的
幫辦，幫辦看到滿臉絡腮鬍子的他，剛開始不敢相認，直到阿明喊出了他的名字
才衝過來和他相擁而泣。
他跟隨幫辦回到伐木場，看到雖然相隔十數年，所有的工作仍按步就班的進行
著，據說，老三已經接掌伐木場，經常前來巡視，也聽到老婆病倒的消息，立即
要求安排船隻回台灣，一刻也不願多停留。
船一靠岸，立即僱了一台人力車狂奔回家。他顧不得和前來探問的家人打招呼，
直接衝進房裡，看到氣若游絲的老妻，不禁悲從中來，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嚎啕大
哭。
聽到消息趕回家的兒子媳婦們，看到這個情景都俺面而泣，全家人不約而同的一
起跪下。
她張開了眼睛，輕輕的撫摸他已經斑白的頭髮，突然神志變的清醒的說道：阿明
啊，我的阿明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可以倚靠的好丈
夫，我說你一定會回來，他們都不相信，我.....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他抬起頭緊緊的握著她的手，哽咽的說：我回來了，再也不出去了，我要天天陪
著妳，陪妳去散步、看夕陽、數星星，我要永遠陪伴著妳。
她的頭緊靠在他胸前，氣若游絲的說：我就知道，所以一直在等你回來，一直在
等你........。她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媳婦們進來幫她淨身，換上準備好的壽衣，阿明從櫃子裡找出她最喜歡的那雙牡
丹繡花鞋，親自幫她穿上。
他坐在床邊，看著她畫好妝的遺體，手上拿著那一串鑰匙，耳邊彷彿還聽到她
說，我把生命和全部家當都託付給你..........。《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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